梦:认罪会

2018-04-20

今天,上认罪会的是伯爵夫人。她曾经尊贵的丈夫已经逃离了这个国家,伯爵夫人代夫伏罪。

认罪会上,伯爵夫人像一袋剩菜,弥漫着毫无希望的气息。在此之前,她已经在狱里呆了好些时日。据说夫人在狱里遭遇过几次强暴,又有人说夫人是自愿的,为的是求得几夜不被审问的安眠。

等大屏幕上的罪证展示完毕,伯爵夫人的认罪就开始了,这时候,镜头放大,所有观众将有机会仔细探寻她脸上的所有情绪。

有眼尖的人发现夫人脖子上衣领没挡住的紫青,似乎暧昧地证实了部分先前的传言,也让气氛变得极不庄重,当然,从来没有人想让这一刻是庄重的。作为新城普及最广的娱乐,任何公民都可以通过VR仪参与认罪会。参与者可以近距离审视认罪人而不用担心喷出鼻息,认罪会一结束,全城就会掀起八卦讨论,认罪者的每一个微表情都和其生平一起被细细咀嚼。一周之后,这样的讨论就会消失,因为下一场认罪会也差不多要来了。

今年是大封锁后的第五年,大部分地区还是处于报废状态,地面残留着大爆炸后的有毒物质,一些幸存者被转移到了临时改造的全封闭新城里继续生活。

这一周的认罪人是本卫肖,这是他第二次认罪。

认罪会上,本漆黑的头发已经脏得打结,监狱里不让他洗澡。上一次他因为利用技术和公职浏览境外网站被捕,认罪后服刑6个月。而这一次,大屏幕上说他拍摄了大量丑化新城的不实录像传播到境外。

认罪会上没有公布录像带,只有本的脸。他那张瘦的,忧郁的脸,对着镜头,长的睫毛,脆弱的眼睛,带着深知自己的命运的冷静和哀伤。

我关掉VR仪,手机振动了一下,那是我观看认罪会的自动扣费通知。

我决定离开新城一段时间。

一周后,我的请假被批准了下来。

我的理由是颈椎出了问题需要两个周来度假修养,这倒是我所在的部门的常见病,一天十二个小时僵着脖子写代码,很多人突然一下子就撅在屏幕前死去。所以尽管工资优厚,并没有太多人愿意干这个工作。一来是劳动强度大,死亡率高,二来经常有人控制不住好奇心害了自己,比如本。

大封锁前就有笑话说我们是一群大脑袋光头程序猿,如今是越来越像。大部分人缺乏运动又营养不均衡,脸上呈现菜青色,黑眼圈从眼周蔓延到嘴角。每天早上起来,我都用粉色和黄色的遮瑕膏遮住浓浓的黑眼圈,然后涂上粉底,打上腮红和眼影,让自己看起来精力充沛。虽然在我的部门我并不需要做这些努力,我们只是一群光头猴子。但我觉得我必须要这么做。

大封锁始于大爆炸,没有人知道大爆炸是怎么发生的。

一夜之间,建立在城市附近的化工厂连环爆炸,整个城市陷入地狱般的火光中。然后就是长达十个月的信息大封锁,街上烟雾弥漫,时不时响起一阵枪声,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每天早上六点我小心打开寄住店铺的卷帘门,路过趴在沙袋后面的尸体,踏过一滩滩粘稠的血液,在烟雾弥漫中排队领救济粮。

有一天街上的枪声停止了,人们在街上欢快地喊叫,封锁结束。不久,胜利的一方开着大卡车一车一车来载人,安排工作的时候,问谁会编程,我举了手,就这么,进入了新城,得到这份公务程序员的职位。

出城的过程异常顺利,我只在检查口简单出示了一下证件就被允许通过。

在废城,我一路住由旧楼改造的旅馆,旅馆里灯光微弱,一个房间里能住下七八个人。第一个夜晚有个男人爬到我的上铺把手伸到我的裤子里,我按住他的手大声哭喊,其他人把他拉下来狠揍了一顿赶了出去。“在这儿你得处处小心”,一个女人对我说,我看不出她的年纪,她留了寸头,脸上满是雀斑。第二天早上我就拿剪子把头发绞了。

大封锁后废城重建的进展极慢,但不得不说,废城里的人口数量多到超出我的预料。游民和工人在路边搭了简棚,火光和冲鼻的酒味从棚布里透出来。

遇到本那天下了小雪,落在地上就化成了黑水,我在回旅馆的路上停下来,感受雪落在嘴唇上冰凉的感觉,是在全封闭的新城里无法体验到的快乐。

这时候我看见了本。

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被人从旅馆里赶了出来,正好与我目光对视,我立刻认出了他。我走上前去,他怀里的小孩粗笨地呼吸着,满脸通红。

“病了很久了,没有药,想让他暖和一点”,本说。那是他的儿子。

第二次认罪后,本被彻底赶出新城,他曾是程序员,不会别的生存技能,如今住在塑料搭的帐篷里,靠捡废建材为生。雪开始下大了,一大片一大片地落在小孩头上,顷刻融化。我替小孩付了住宿费,旅馆里的寸头女人接了热水和我一起照顾小孩。

第二天,小孩的病情加重了,必须要去新城里找药。本不能去,他此生再也不能进入新城。

我从游民手里买了一辆破旧自行车,把小孩固定在后座的娃娃椅上,抄了近道,翻过一座山就能到新城边上最近的诊所。

这个清晨山里笼罩着淡蓝色的迷雾,汗水在后背流下后迅速变凉,常年缺乏运动让我的心快要爆炸。

这些年里我反复感觉到一种死亡的冲动,却没有办法说清楚这冲动从何而来。

我的生活一片苍白,尽管我全心投入工作和社交,那种苍白感却挥之不去。

新城没有心理医生,因为在新城没有人想要去死,或者说没有人应该想要去死。所以,在无数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我的大脑里反复回溯自问,为什么想要去死,然后我的脑袋反问,为什么活着呢?

所有这些都没有答案。

我对几乎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在我的脑海里想的最多的事情是:我不愿意。

我离开新城,大概是要去寻死,但我没有辞职,而是选择请假,其中的鸡贼想法是:万一我不敢去死呢,好歹有个退路。

而此时此刻,我感觉我后座的小孩越来越冷,寂静里只有他下垂的手随车晃动。

我不敢回头看,一边骑一边无法克制地啜泣了起来。

当我终于到达诊所的时候,小孩已经死了。

当时我的脑海里闪念过把小孩留在诊所,我逃回市中心继续工作,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然后自我厌恶就如同电钻击脑,冰冷酸猛到让我差点吐出来。

我只好带着小孩,放回后座里,他的身体被我用一本旧时尚杂志盖住,僵硬的手臂伸出来。

当本看到小孩的时候他的脸庞麻木而痛苦,我感到羞耻,我觉得这全是我的错。我呆立着,僵直着,直到本开始伏地嚎哭。

或许这一切真的是我的错。

十天后我回到机房清除了城市人脸识别数据,那是我参与的项目之一。

重建模型需要好几天时间,这样本有机会从新城通往境外的唯一出口离开这里。十分钟后我就被抓了。

很显然这次是我要上认罪会了,而我只希望本能逃离成功,那是我唯一的赎罪机会。


梦:成人艺术学校

2018-04-19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这所学校的,看起来其他人也跟我一样迷糊。这所成人艺术学校,以严苛的教学和突出的就业率著称。期末周了,据说考试不满足要求的人下半身会被锯掉一截,先是脚掌,然后是小腿,最后是大腿。如果两条腿都被锯得光秃秃还没毕业,就会被强制退学。

这学校类似成人世界的衡水中学,成年后剑走偏锋想要当艺术家的人都拼了命往这学校里挤。前天,我一个朋友,一个前游戏程序员,因为想做独立游戏来这里学写游戏剧本,在他们专业的期末考试里被锯了腿,接受不了,跳湖自杀未遂。

不过学校为被锯了的人准备了做工优良的最新科技义肢,虽然落了终身残疾,倒也不怎么会影响生活。毕业了还没拿到”大师”头衔的人,学校也给安排工作,成为工人,有专门画名家假画的,卖价挺高,还有给游戏公司按需输出原画的,要什么画什么,工资也不错。总之,是个保证就业的学校。

临考试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被锯了,大概也会自杀吧?快要期末了,真是什么都还没准备呢。总之,抱着觉得我也不会被锯的心态,到了考试这一天。

考前,考官先把我们每个人的腿绑了起来,几条黑色的皮带紧紧勒住大小腿。然后他开始讲哪些要求不达标会导致被锯,根据他的说法,这一堂考试,就可能导致下半身被锯得光秃秃。我的这个专业,画画的,是整个学校最严格的专业。

很显然,整场考试我画得很烂,几乎就是照着脑子里一个喜欢的艺术家的风格来画的。画到一半,抬头一扫,发现大部分人都是这个风格,大惊,赶紧修改,创新分拿不到,也是要被锯的。说起来,那位艺术家也是从本校出来的,最近突然被捧了起来,大红大紫。他的两条腿从来不露出来,也不知道是真腿还是假腿。

考完试,成绩要过两天才出,我盘算着这次考得实在是太差,出了成绩是一定要被锯了。自杀算了,这么想着,去探望了那位自杀未遂的朋友。

“在湖里的时候,突然对自己心软了”,这个朋友说。

“不过是少了一截小腿,我还是有希望的吧。”

“正好也有人来了,就把我捞起来了。”

是啊,不过是少了一截小腿,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就算光秃秃了,又怎样呢?科技那么发达了,义肢装上后,根本不会影响活动。

而且自杀又算得了什么呢?在这个学校里,最不缺少的就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了,痛苦是作为家常便饭和人生的宿命被这个学校里的人接受着,成为他们追求艺术的代价。那些毕业后当了工人的,其存在如耻辱柱一样提醒着学校里的学生,可千万不能当艺术工人啊,每个人都这么告诫自己。

然而一到期末,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被锯。把我们绑起来教育的考官说,“考得不好会少截腿,每学期开学都在说,然而我知道你们还是不会努力。对于你们中的大部分人,只有从终身残疾里面才能得到教训。”

那么,既然会残疾的可能性都没法让我努力起来,什么还能呢?

想到这里,看到极耀眼的一束光从天边狂飙过来,砸中了学校的数据中心,一瞬间产生一个巨大的光波,把所有人都吸了进去。

我在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里,看到许多透明的小球,那就是数据中心收集的数据吗?其中两个小球飞过来,砸中了我的胸膛,我昏迷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人们告诉我,锯腿学校已经没了。一颗巨大的陨石砸中了数据中心,把所有人在入学时被迫上交的“人格”和“尊严”都炸了出来,重获“人格”和“尊严”的学生们再也不愿意上学了,还把学校给砸了个稀巴烂。

我于是扒开我的胸口,两颗光彩耀人的球体在胸腔里跳动不止。

我想,从未觉得如此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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