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30

这篇文章是我今年4月份写的,那时候正发生长江学者沈阳的性侵事件。

我意识到,写作能让我更整体地思考和面对伤痛,写作的确是自救的一种,昨天的自述也收到一些朋友关于自身经历的私人回复。拥抱你们,爱你们。

所以也把这篇文章发到这里,接受公共空间的凝视,让更多有同样经历的人能看到,或许能减少一些自毁的发生。

希望你不再自我责备。

大概在我9岁或10岁那年,我被性侵了。

那是一个暑假的早上,妈妈出去买菜了,爸在上班,我穿的背心和短裤,在外面吃完早饭往回走。

在离家只有一条人行道远的地方等绿灯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了,干瘦,不高,穿黄色西装,斜挎一个豹纹皮包。

他问我能否帮他一个忙,他在附近的花市买了几盆花送朋友,但搬不动。我没有犹豫或深思熟虑便答应了,在我受过的教育里,红领巾是要助人为乐的。在跟随他前往花市的路上,他开始跟我搭讪,询问我的学校,年级,并紧紧捏着我的手,抚摸,其间还假装不经意地触碰一下我的胸部。

那时候我应该没有完整的身体和性别意识,我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甚至在脑子里乞求观音菩萨保佑我遇到的不是坏人,但我并没有放弃“帮助”这个人。

然后他带我穿过一个灌木丛,到了一个极隐蔽的空地上,这空地旁边便是花市,我是知道的,也没有多想,或许他是想抄近道。

到了空地后,这个人先在附近看了看,然后走近我说,你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我是一个服装设计师,我很喜欢你的裤子,想量一下尺寸。

我以为他是从外部拿尺码量,而且他又是这样恳切地请求帮助,就没有拒绝。于是他便径直扯开我的裤子,把手伸了进去。

我至今能回忆起那种力量悬殊根本无法反抗的绝望,我用尽全力按住他的手却丝毫未能影响到他对我身体的侵犯。我只能不停地哀求和流泪,直到有一位阿姨路过探头喊了一声,他停了下来,极冷静地转身信步离开,我狂奔回家。

我记得回家后我在房间里大哭并反复自问“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完蛋了”,尽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问自己。我妈回来知道了情况,把我拉到厨房一把脱下我的裤子确认我没有遭到插入式性侵后报了警。我觉得她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几乎一切事情,她报警,陪我笔录,打电话给报社匿名爆料以警告其他女孩小心路上的陌生人。

然而她强行脱我裤子检查那一举还是让我在成年后时时感到再次被辱和痛苦,另一个让我齿冷的是我爸的反应。那时我妈的爆料最终成了当地报纸上的一小豆腐块文章,里面除了讲述我的受害经历,还讲了另一个女孩类似的经历,但幸运的是那个女孩机敏地逃脱未受侵犯。我爸看了报纸后对我说:“看看别人,你就是蠢”。

尽管我当时只有10岁左右,穿着正常的儿童夏服,抱着助人为乐的心态被骗和被侵害,作为受害者我仍然不完美,我仍然可以被责备为“蠢”。

我爸的评价日后给我造成深远的影响。在很长的时间里,当我讲述这件事情时,我把干瘦男侵犯我的地点描述得更为偏远和隐蔽,同时简单说成他是在朝我步步逼近然后一个阿姨路过救了我。我试图隐藏自己的“蠢“和被性侵的事实,以至于旁人听完都会说:”拐卖小孩的事情确实很多,谁知道他手里是不是藏了麻醉剂“,于是这件事被我模糊成了一个小孩差点被陌生人拐卖的惊险经历。

直到高中一个女同学跟我讲述了她童年被熟人性侵未遂的事件之后,我才开始重新还原这一事实,并大胆讲述出来。在我认识的女性里,有太多人遭遇过性骚扰或性侵,通过和她们一起讲述事实,我才逐渐感觉到除了性侵本身,那时作为亲人的我爸对我的评价是多大的伤害,另外,在这件事上他也没有陪我做过笔录或安慰过我。

至今性侵本身对我的影响已经趋近于无,我信任人,能爱异性也能爱同性。唯有当时亲人对我的方式让我至今耿耿于怀。尤其是父亲以旁观者的角度对我扮演的角色和表现的评价,是对我冷漠残酷的二次精神抹杀。


被虐待的人

原创 颗丁 颗丁颗丁 2018-09-29

我高中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医生问我:“你认为你为什么抑郁?”,我说:“可能因为我爸打我吧”。然后他笑了,他说,中国的小孩大部分人都挨过爸妈的打,你看我,从小就被打,不照样活得开开心心的吗?

前天我看到一张侄儿被我哥打后的照片,腿上全是不忍目睹的淤青和伤口,那令我崩溃。

我想过报警。

但中国的法律是什么情况呢?

《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五条规定,“有下列行为之一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警告:(一)虐待家庭成员,被虐待人要求处理的;(二)遗弃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被扶养人的。”

父母虐待小孩,在被虐待人要求处理的情况下,最多处五天以下拘留。

五天之后出来会怎样,我有十足的把握我哥会找我做出超出理智的事情,我有十足把握他对我侄儿会更恶毒,我有十足把握我嫂子会因此恨我入骨,而她已经打过几次电话恳求我和我妈不要报警。

虐待,我和我哥所经历过的虐待,他传递给下一代,几乎没有人可以真正惩罚他。

我能做的事:威胁警告我半血缘关系的亲哥哥再毒打孩子我会立刻报警不留余地,以及给小孩做心理建设,告诉他为自己长大,长大逃离那个家庭。

还有就是写下这些。

但我知道我侄儿,还是会,在未来,不断挨打,被虐待,直到成年。

就像我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中国普遍存在的儿童虐待,如此的合理化,合理化到能让一个心理医生对一个内心存在严重精神创伤的青少年说出那种轻描淡写的话,合理化到让一个同样被虐待过的人成年后继续虐待他的小孩。

我想谈谈我的童年经历,为什么我认为这是虐待而不是所谓”教育“,尽管我认为我需要去解释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可笑和令人难过。

我是从小被打到大的,因为我爸笃信“黄金棍下出好人”。

在我上初中以前,我每个周至少会挨一顿打,因为各种各样与学习相挂钩的事情。最小的时候挨打是打手心,捏住手用筷子使劲抽,不许哭,有什么资格哭。我记得被打后和我哥一起站在厨房,我把手掌伸给他看,满是血红印子。他那时候也被打了,于是他紧紧抱了我一下,然后我站上板凳和他一起洗碗。

之后我到小学,被打的方式变为打屁股。首先,我犯了一个错,然后我爸走过来,摘下我的眼镜,让我趴在床边,脱下我的裤子,用铁筷子使劲抽。同样,不准哭,没有资格哭。有时候我被打到无法坐下,只能站着吃饭。

我爸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有充足的理由,首先,臀部是个隐私部位,除了家里人不会有人知道我被打了,保全了所谓我的和他的“面子”。其次屁股肉多,扛揍,打烂了也不会打到骨头,最多打到不能坐下,仅此而已。

有一次我被打后躲在厕所里,给我妈看我屁股上的伤痕,我妈心痛不已责问我爸为什么下手那么重,然后我爸疯狂辱骂我妈是在纵容我,想让我不学好成为一个垃圾。整个小学,我的性意识逐渐萌芽的那六年,我被用这种方式虐待。你能想象这种行为对我的伤害有多大吗?打屁股是极具侮辱性的,其次那是极度痛苦的,并且,我在痛苦中完全没有发泄情绪的资格。

当然我不是唯一被虐待的人,我妈也是。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我爸可以因为饭菜不好吃掀翻桌子或者把装了饭菜的碗朝我妈砸过去,也可以因为我一句话说得不对,带油的筷子一把抽到我头上。可以因为怀疑我妈出轨而用电话线抽她抽到皮开肉绽,血流了一手臂。可以威胁用刀砍死她,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扇她耳光。可以在深更半夜走出房间提起一盆花盆砸向屋顶吊灯,然后吊灯落下来砸碎地板,并声称他这么做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我和我妈是两个臭烂货。

我曾经认为我妈是帮凶,因为明知道我被虐待,也从来没有哪怕一次带我走,带我离开。但是我现在明白她也是受害者,她遭受的痛苦不比我轻,她有太多的无能为力。

整个童年我和我妈身上都带有淤青和伤痕,直到初中我妈诊断出乳腺癌晚期后他才不再殴打她,但精神暴力是依然有的。

而我在整个童年学会了谄媚,学会了看人眼色说漂亮话,学会为了自保撒谎,因为我十足恐惧,我害怕他。尤其是他给了我充足的物质条件并以此证明他“爱我”,是我自己不好,是我活该被打。我害怕跟他一起出门,因为他会因为我一句话没说对在大街上扇我耳光并叫我滚,而我必须,在他回家之前先滚回家,否则又是一顿毒打。我必须要成绩好,必须要年级前几名,否则我就是垃圾废物。我分不清楚我什么时候该休息,似乎我所有的时间都应该用来学习,因为只要我休息的时候被他看到,他就会认为我一直都在玩没有学习。他只相信他眼睛看到的,而他看到的是我是个垃圾,一个不思进取只知道玩考不上第一名的垃圾。

初中我不再被脱裤子挨打了,那时候我的性意识也全部觉醒。在初中以前我已经经历了我人生中的三次性侵,其中两次是最亲近的一个青春期的亲戚做的,除了我再也没有其它人知道。另一次是一个陌生男人。我对于“被侮辱和被损害”有了模糊但痛苦的理解,我认为我自己不被爱,可我爸总是在声称他爱我。而且他还是打我,有时候因为我的学习成绩没达到他的要求,有时候是因为我在维护我妈。那时候他没有了打人的规范,我曾说过,他生气起来的时候,像打一条狗一样打我,除了不脱裤子不揍脸,他哪里都打,他永远有正当的理由。每一次被打以后,我只能掩上门趴在床上埋在枕头里不出声地哭。我不能表现得太痛苦,太悲伤,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我认为他做错了”,他必须是正确的合理的。我掩上门是因为我不能关门不能锁门,我必须时刻准备被他打开门检查我是不是在学习。我哭一会儿,觉得他要来看我了,就爬起来学习。

那个心理医生完全轻视了我的痛苦,一个在严重身体家暴和精神暴力的家庭中成长的小孩的痛苦。

而他没有资格轻视我的痛苦,或者说,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轻视任何人的痛苦。痛苦是这种情形:你在这个时候完全无法被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你感觉绝望,得不到救赎,你无法骗自己你不痛苦,你无处可逃。

在我告诉我爸我哥虐童的事情后,我爸说,要我别管,他还说,他从不后悔他当初“严格要求我的学习”,因为如果他不那么做,我就会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社会底层废物。

我知道我的病的根源。

如果一个小孩从小被那么虐待,包括她的母亲也被这样对待,而且她必须接受一切虐待都是合理的,或者说 —— 那不是“虐待”,那是为了让她变好。

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格?变成我曾经的人格:觉得自己低贱、卑劣、不配做人、无药可救。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被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侮辱和损害,只有这样做才能纠正她本性里的低劣。

这也解释了伴随我整个高中到大学的自毁心态,我必须不断地自我重演我爸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必须让自己无比痛苦甚至毁了我自己才能让我自己变得更好。

我爸曾经说过,我是遗传了我妈的贱,所以他像打一条狗一样打我,是为了救我,不让我落入底层,变成垃圾。

所以我要毁了我自己,因为我本性不好,毁了我自己才可以救我自己。

这就是一个被虐待的女性的成长故事以及她生病的原因。

而这一切还在不断上演。

中国的小孩好像只能碰运气一样,碰到会家暴家长的小孩,就只能硬挺着,即使长大了有心理创伤也必须自己治愈,不能怪给父母。

都是为了你好。

前天在我爸说完他不后悔后,我第一次直接对他说,“我恨你”。

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对他说我恨他,我第一次有勇气向一个对我长期身体和精神施暴者说我恨他。

而我竟然仅仅因为这一点点微弱的表达,就觉得畅快。

实际上,我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希望我哥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希望所有虐待儿童的人都得到最恶毒的惩罚,我对他们报有最深的恶意。

然而这只是精神胜利而已,被虐待的人还在被虐待,没有法律保护一个脆弱的小孩。

我写下这些是为了自我心理建设,也是希望我写下的东西能让还在觉得打小孩不是什么大事的人,能意识到他在成为真正的帮凶,我希望每一个看到小孩被打的人都能立刻做出行为阻止。

我觉得我在讲一个再正常不过但在真正的中国社会仍然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常识:打小孩是家暴的一种,也是极端罪恶的一种。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